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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張愛玲研究新浪潮:不要中了張愛玲圈套
2009年03月27日 16:30 來源:中新網-華文報摘 發(fā)表評論  【字體:↑大 ↓小

  七十年前,十九歲的張愛玲拖著行李箱漂洋過海來到香港,在香港大學求學期間,香港淪陷。對這段日子的記述,成了她自傳體小說《小團圓》的開端。循著當年那個高挑傲氣的女孩的足跡,“張迷”們走進港大校園,參加二零零九年三月二十二日題為“停不了的張力”的《小團圓》研討會。歷史與空間交錯的魅力,就在這一刻令人著迷。

  本次研討會是《小團圓》出版后的首次專題研討。由亞洲周刊與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聯(lián)合主辦,講者分別來自兩岸三地:亞洲周刊主筆、文化評論家南方朔,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、臺北“中央研究院”院士李歐梵,以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陳子善,由亞洲周刊總編輯邱立本主持。

  論壇吸引了四面八方的“張迷”。港大三百多人的講堂滿座,文化人的身影點綴其間:香港文學專家小思、香港話劇團前任創(chuàng)意總監(jiān)、話劇《傾城之戀》導演毛俊輝、著名編劇何冀平、哲學家陳鼓應等。

  主持邱立本在開場白中說,張愛玲與香港有特別的緣分,而七十年代臺灣的“張愛玲熱”,則是由一位“香港仔”唐文標所掀起。他是培正中學畢業(yè),留美數學博士,后去臺灣大學任客座教授。他發(fā)動親友在全球搜集張愛玲的舊作及資料出版,并發(fā)表重要評論,影響深遠。

  研究張愛玲二十年,中國“張學”權威陳子善首先發(fā)言。他并不認同把《小團圓》看成完全是張的“自白”,他認為,更準確定位應該是“一部別開生面的影射小說”。

  對于陳子善來說,看《小團圓》有一個心理障礙,張愛玲寫到的原型,他幾乎都見過,比如張愛玲的姑姑、弟弟,他都有過或深或淺的接觸。再看小說,就讓他陷入一個兩難境地:是相信小說好,還是相信日常體驗?他承認,有索隱派已將《小團圓》中的人物與現實對號入座,發(fā)現竟然絲絲入扣,過癮得很,比如邵之雍是胡蘭成,比比是炎櫻,瑞秋是張的母親,九林是張的弟弟,文姬是蘇青,茍樺是柯靈,燕山是;〉鹊,但是,憑借多年對張愛玲家族身世的研究,陳子善仍然一再強調,“不要中了張愛玲的圈套”。

  他舉例自己所了解的關于張愛玲姑姑的一件往事,與《小團圓》中所述確又偏頗,“小說是虛構的,這是前提,對號入座是非常危險的。張愛玲可以在一部小說里將生平往事信手拈來,隨意地加上藝術加工,不落痕跡,而如果我們就真的以為這是紀實的,可能會中了張愛玲的圈套”。

  陳子善提到張愛玲少年時閱讀《孽;ā返囊欢谓洑v,“她還在上,斃麃喼袑W讀書時,弟弟介紹小說《孽;ā方o她讀,說‘我們的爺爺在里面’。小說里的莊侖樵,正是在寫她爺爺張佩綸!标愖由普J為,《孽;ā分械挠吧涫址ńo少女張愛玲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,正如當時魯迅對《孽;ā返脑u價:“描寫未能盡實”、“形容時復過度”,全文無一不影射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“《小團圓》非常復雜,從不同角度都能自圓其說,是一部別開生面的影射小說”。

  陳子善認為,把張愛玲在《對照記》中對《孽;ā返脑u價略略改幾個字,其實,恰好就是對《小團圓》一個最好的評價:“未必都可靠,除了小說必有的渲染”。

  張愛玲在《半生緣》里有句很著名的話:“我們回不去了”。陳子善認為自己研究張愛玲也是這樣,“我停不了了”。自從一九八七年一次偶然的機會,在舊報刊上看到張愛玲不為人知的小說《小艾》,他便產生了發(fā)掘張愛玲散佚作品的想法。多年一發(fā)不可收拾,陸續(xù)發(fā)掘了許多張愛玲湮沒在故紙堆中的文字,包括中學時代的作文、小說以及英文散文,對有關張愛玲一切了如指掌,甚至被評論戲稱作張愛玲文脈上的“未亡人”。

  臺灣文化評論家南方朔幾乎是以一個張愛玲忠誠“粉絲”的面貌登場,話題一開始,便回憶起自己青年時代“迷戀”張愛玲的日子:“我是一九六零年代開始讀張愛玲,那是臺灣的苦悶年代,特別喜歡不容易看到的東西,記得臺大圖書館有本《未央歌》,要排隊借來看,排隊要排一個學期。張愛玲也是一樣。不過張愛玲在那個年代,有崇拜者,沒有霸權性!彼^沒有霸權性,是說張愛玲還沒有如今這樣登堂入室的地位,“那時候有學問的人都說自己讀《尤利西斯》,但都偷偷看張愛玲,風花雪月、男男女女,偷偷摸摸讀,偷偷摸摸喜歡”。

  南方朔說:“張愛玲家自己出過一整套私房書,我為了喜歡張愛玲,請朋友從有收藏的芝加哥大學印了一整套回來,花了好多好多錢。我為了了解張愛玲的家世,花大錢讀了很多清朝的筆記小說。知道么?我們是這樣崇拜一個人的!鳖^發(fā)斑白的南方朔在臺上說起這些,透過厚厚眼鏡片的眼睛都在放光,興奮得彷佛回到少年時代。

  正是南方朔最早把《小團圓》定義為一本中文世界少見的“自白”型小說,張愛玲當時急于與胡蘭成口中的張愛玲傳記撇清關系,寫作的危機感很重,所以寫得很快、很趕,“越到后面越直接,甚至都顧不得掩飾了,干脆就是在寫自己”。他認為,這樣的小說出來之后,研究張愛玲一定要往前大走一步,“從《小團圓》你可以看到,張愛玲作為一個作家真是有深度開發(fā)的潛力。一個作家的心靈有那么多原材料,一定會有個歷史地位”。

  和所有張迷一樣,南方朔也毫不否認自己“恨胡”!跋矚g張愛玲,就討厭胡蘭成,人都是這樣的嘛!彼X得所謂“胡腔”,是一種萬事萬物皆“安穩(wěn)”,歲月無論如何都“靜好”的風格,極美,卻極空洞;極空洞,又極美,是為“妖”。

  而對張愛玲,“張迷”南方朔就沒有那么苛刻了。無論《小團圓》中展示祖師奶奶多少陰暗性格,無論今后還將出土的英文自傳小說還將挖掘出多少,南方朔都認為沒有關系,還催促張愛玲遺產繼承人宋以朗盡早統(tǒng)統(tǒng)公布:“你看到越多,她不堪的地方就會越多,但你就會不愛她了嗎?當然不會啊!

  “為什么呢?張愛玲不是有句話么:因為懂得,所以慈悲。”可惜的是,這慈悲全沒有分給胡蘭成一丁半點啊。南方朔也提到已去世的香港“大俠”學者唐文標對張學的貢獻,而他也被張本人及張迷所討伐。但其實他很迷張,但卻批判張愛玲筆下的世界,這點應分開,不該一刀切。

  相較于陳子善熟識《小團圓》里影射的眾多人物,對許多張迷來說,李歐梵則有“吃了雞蛋,還見到下蛋母雞”的幸運。他是見過張愛玲本人的少數學者,盡管會面才匆匆的兩個小時。在研討會現場,著名編劇何冀平好奇地追問這次會面的情形。李歐梵描述,那次與張愛玲的會面,其實只是去接張到一個會議現場,短短十幾分鐘的路程卻走了將近一個小時。李憶述,張愛玲是個極其敏感、極其認真的觀察者,她會在路邊突然停下看景,連一片樹葉,她都有藏不住的好奇和驚異。這次會面后,雖然有段時間住得很近,他也不敢前去造訪打擾。

  李歐梵說自己對張愛玲的興趣,與香港有關,那年他正寫一部以《傾城之戀》范柳原為主角的小說,到香港踩點。當時被要求在香港文化界的游行橫幅上簽名,他立馬寫上“張愛玲到此一游”,有種被張愛玲“附體”的癡迷。令他感慨的是,幾十年來,香港對張幾乎是不聞不問的,而當電影《色,戒》二零零七年轟動影壇,連一直不重視張愛玲這個學生的港大,也開始聲稱要“擁有”張愛玲了?墒牵攺垚哿嶙兂伞吧裨挕绷餍兄,他卻產生了另一種困惑,一些張迷變成黑白兩分、不容任何批評的擁張派、“武斷的張迷”,這不利于對作家及其作品的開放式研究。

  李歐梵認為,張愛玲文學獨特的部分是她的敘事方式,她的文字始終傳遞一種“世故的聲音”,以冷眼旁觀,做悲憫的審視,用小說把自己和現實拉開距離。他認為,《小團圓》是張愛玲寫作的極限,所謂極限,某種程度上也是limit,就是小說的技巧到此打住了,沒有再能超越此前的自己。《小團圓》呈現出一種極為獨特的“自閉式的自省風格”,但也因此,作者和現實間的距離不夠,影響了這部小說的藝術成就。

  張愛玲另外兩部尚未面世的英文小說,也是寫過去同一時段的故事。李歐梵看過其中的一部《The book of change》,覺得文字雖然沒有《小團圓》那么嫻熟,但張愛玲也因此稱得上是中國作家中少見的才華橫溢的雙語作家,她的總共七八十萬字的自傳性文字,不厭其煩,細致而瑣碎地展現那個已經消失的世界,一個充滿異國情調的舊上海。隨著更多原始材料的公布和全部作品的出土,李歐梵認為,張學方興未艾,才剛剛起步。他說:“張愛玲的偉大,不在過去,而在將來!

  在觀眾提問時,一位在港讀書的中國八零后女生為胡蘭成鳴不平,提出反問:胡蘭成的出現對張愛玲的文學難道真沒有有益的影響?她從中學時開始讀張愛玲作品,是中國新成長起來的很典型的一批年輕人,他們生活無憂、熱愛小情小調,有更多的閱讀自由,但不屑于成規(guī)俗見。她最喜歡張愛玲的散文《愛》,開頭四個字“這是真的”,末尾寫到“于千萬人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,于千萬年之中,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,沒有早一步,也沒有晚一步,剛巧趕上了,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,唯有輕輕的問一聲:哦,你也在這里么?”她說:“我看過太多遍,所以都可以背下來了。這故事就是胡蘭成講給她聽的!

  亞洲周刊總編輯邱立本指出,是否沒有胡就沒有張,沒有張就沒有胡?雖然表現形式完全不同,但張腔與胡腔似有一種內在的共鳴。而南方朔對胡的反感是站在修辭學的角度,他舉“朝不保夕中仍追求天長地久”為例,他笑說,任何一個女子聽見這樣的句子,都必然會迷醉不已,但其實這句話空洞無內容,只有漂亮修辭。

  他覺得對胡的研究要回歸到修辭學,才能看得比較清楚。李歐梵也表示,他不喜歡胡蘭成沒有自省、自我感覺太良好的東西,“如果說張腔是現代式世故,胡腔基本是巫言”。但陳子善認為,胡蘭成對張愛玲的影響,需要梳理,不易做定論。上世紀四十年代,張胡關系不能忽視的一點是,胡寫了四篇評價張愛玲小說的文章,而胡蘭成對張總的評價是“魯迅之后,有張愛玲”,非常有先見之明。

  緣起緣滅,緣滅緣起。即使在文學的世界里,張愛玲也逃不開胡蘭成,“萬轉千回完全毀滅了之后,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”。

  (摘自香港《亞洲周刊》2009年第13期 作者:柴子文、張潔平)

【編輯:官志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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