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元：我是一把刀子

文／徐平

　　作為第六代電影導演的領軍人物，張元的名聲在外，繼電影《過年回家》奪得威尼斯國際電影節(jié)最佳導演大獎之后，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又把上個年度的「聯(lián)合國和平文化獎」頒給了這位不善言談的中國人。有人說，張元的崛起很大程度上是緣于他的邊緣性，多年來一直與中國現(xiàn)有審片制度的對抗也使他贏得了某種國際聲譽，就在國內觀眾無緣張元影片的同時，美國哈佛大學舉辦了「哈佛向張元致敬電影展」，香港市政局稍后組織了「張元電影作品展」，先后放映了他的7部電影，英國、法國、阿根廷也都舉辦了類似的活動。從另一個層面上看，張元電影在國際上的獲獎次數(shù)是中國大陸導演中最多的，連張藝謀都難以望其項背，盡管有同行不以為然，認為張元的成功僅僅是因為他的「對抗」，從才氣上分析他本不應該有如此高的榮譽，他的電影中沒有技巧、沒有亮點，有的只是平鋪直敘的故事結構，與新銳導演的名聲相去太遠。

著名導演張元在上海朋友的家中，對記者侃侃而談。

　　對于那些反面的聲音，他倒顯得有些坦然──畢竟那些獎項并不都從「政治」的角度來審看張元電影的。許多年過后，張元坦陳對自己的「對抗」「不耐煩」了，他以一種結束戰(zhàn)爭的姿態(tài)與當時的電影局談判，終于得到了一張解禁令，這意味著，從他第一部的作品《媽媽》算起，闊別內地觀眾8年之后，《過年回家》終于掛上了西安電影制片廠的廠標，可以在中國大陸公開放映了。

　　「我只是一把人性化的手術刀」

　　一襲黑衣，身材高大，滿頭鬈發(fā)，外加一個頗有特色的鼻子，很容易讓人想起一個參照物，那就是《芝麻街》里的那頭大鳥，去年張元應施瓦辛格之邀赴美為特殊人奧運會拍攝一部紀錄片，中國殘疾人藝術團與他同行，結果外表有點「卡通」的張元得到了一個同樣「卡通」的外號──「小薯條」，他在電影中著力表現(xiàn)的刀子般的犀利，在生活中沒有任何的痕跡，張元這樣解釋這種反差：「很多人說我的電影像一把刀子，直面人生，但我決不認為這是一把殺人的刀子，我是一把人性化的手術刀，用它來解剖社會，我希望用這把刀子來給社會治病，而不是置人于死地�！�

　　我們不妨來看看張元這10年來的電影，1991年攝制的處女作《媽媽》，講述了一位被丈夫拋棄、獨立撫養(yǎng)大腦殘疾者孩子的年輕母親的故事。媽媽的扮演者是劇本作者秦燕，她本身也是個殘疾孩子的母親。這部電影獲得了英、法、德3個電影節(jié)的相關獎項，美國《綜藝周刊》評論說：「這是一部充滿感情的電影，漂亮的黑白畫面，表演低調但很有震撼力」。盡管這部電影在國內只賣出了3個拷貝，但它確立了張元電影低沉舒緩、真實殘酷的藝術風格。令張元真正名聲大噪的是講述搖滾故事的《北京雜種》，首先，由中國最頂級、當時又最有爭議的崔健來主演「崔健」，就受到了有關部門的抵制，這部影片的主題集中在一批交雜著現(xiàn)實與幻想又充滿懷舊心理的北京人身上，故事圍繞著搖滾明星崔健展開，當一個女子不明原由地要去自殺時，幾個朋友為之所動并向她伸出援助的手�！侗本╇s種》表達出一種強烈的悲涼感和殘酷感，以及因缺乏目標和人際交往而產(chǎn)生的孤獨感，這一主題毫無疑問在當時看來是「沒有積極意義的東西」，甚至在暗示某種信仰危機，這個故事如果放到現(xiàn)在，它只是都市多元化生活中的一個側面，很少有人會借此聯(lián)想到與政治有很直接的關系。

　　「我追求的是小人物徹底真實的命運」

張元在法國從著名影星德納芙手中接過[聯(lián)合國和平文化獎]的獎杯。

　　《北京雜種》讓張元和崔健建立了很好的私人關系，經(jīng)崔健介紹，他又結識了一個名叫李委的年輕人，李委成了《北京雜種》的另一個主要角色，但李委后來成就了張元自認為最有震撼力量的作品《兒子》，這是他始料未及的。《北京雜種》之后，很湊巧，李委成了張元的鄰居，有一天，李委跑來，代表全家希望能夠拍一部真實反映他們一家4口生活的電影，顯然，張元對這個故事有了興趣：父親是個退休的舞蹈演員，有長年酗酒的毛病，這導致了這個家庭處于崩潰的邊緣。母親不得不利用業(yè)余時間外出教學，以補家用，她竭力維護著家庭的完整，但最終失去了信心。至于兩個兒子，他們的父親明顯沒有給他們作出好的榜樣，而他們對未來盲目的努力也使他們屢遭挫折。張元決定請這一家人來自己演自己，作出這個決定后的第一件事情，就是讓兒子帶他去精神病院，看望這個酗酒成性的父親。張元說，他被這個父親驚呆了，「他是蹦蹦跳跳跑著來見我們的，我根本就沒覺得他有什么地方不正常。這正是這個家庭的悲劇所在。他家就在我家樓下，我讓他們面對攝影機，布完光后就請他們重覆過去的生活，這種徹底的真實正是我要追求的風格�！构�然，這部影片后來獲得了荷蘭鹿特丹電影節(jié)金虎獎和國際影評人獎，金虎獎的評語是，「一部真實而殘酷的極具震撼力的紀實劇情片」，影評人獎的評語是：「獎勵其徹底的真實，獎勵其對人物和觀眾的尊重，獎勵其對中國電影的獨特貢獻�！�

　　在張元的電影中，主角永遠是小人物，用現(xiàn)代言語表述，是「弱勢群體」，或許正是這種意識在影響他，使得他將自己的生活也限制在一個相當?shù)驼{的界限之內。白天除了睡覺和剪片，他一般不輕易出門，只有在晚上有朋友相約，他才會去尋找娛樂的空間。這個寒冷的冬季，張元一直在埋頭整理他在美國拍攝的紀錄片《收養(yǎng)》，故事講述的是數(shù)個美國家庭收養(yǎng)中國孤兒的過程，「我發(fā)現(xiàn)這是一個很大的事情，涉及的東西，很多很復雜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，就是希望孩子的將來幸福�！棺�在北京東方廣場的咖啡廳里，張元顯然是中途放下了手中的工作，他的破例赴約，顯然是因為朋友的面子，他是一個愛朋友的人。

　　「有時候，我的感覺像是一個小偷」

　　在這樣一個季節(jié)，不能不提幾年前那個同樣有點冷的冬天，故事的名字叫做《東宮，西宮》，這部影片為張元贏得了最廣泛的觀眾群，已經(jīng)有將近40個國家發(fā)行了該片。獨特的故事依然是張元電影屢試不爽的成功之道。這是中國大陸第一部以同性戀為題材的影片，它標志著張元的導演技能走向了一個新的成熟階段。在《東宮，西宮》中，刻畫了四處巡查的警察和害怕曝光、在公共廁所周圍鬼崇作態(tài)的同性戀者等諸多形象。在一次對當?shù)毓珗@的突擊夜查之后，年輕的同性戀作家阿蘭被警察抓獲，并開始了嚴肅的審問，經(jīng)過一夜的審查，問訊的警察陷入了愛恨交織的感情困惑，從而展開了一個尷尬而又「不同尋�！沟膼矍楣适�。

電影《兒子》劇照。

　　這部電影顯然沒有張元的生活閱歷做鋪墊，故事的表述是概念化的、沖突是戲劇化的，與王小波的原作相比，顯然有一點遜色，但這并不影響外國同行對此片的熱情，英國的《畫面與音響》甚至把《東宮，西宮》與《黃土地》的劃時代意義相提并論，稱《東宮，西宮》超越了熱奈的《愛情之歌》、法斯賓德的《爭吵》，以及托德．海恩斯的《霉藥》。

　　入夜的北京，張元時時會出沒在圈中人喜歡的酒吧舞廳，借此排遣心中的疲憊，撥那那、88號俱樂部經(jīng)常可以遇見張元那因為酒精顯得有點木訥的身影，興致高的時候，他會約上最好的朋友，借著一雙醉眼去觀察周圍的燈紅酒綠，王朔就是他最好的拍檔之一。在這個「糜爛」的環(huán)境之下，張元舞動著那雙巨大的黑色「翅膀」，穿行在「北京雜種」們中間……

　　「我有的時候真是苦悶，自己的電影久久不能與中國觀眾見面，總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，我也曾經(jīng)去國外，結果發(fā)現(xiàn)在那片土地上生活，有很多難處。只有走在這里，看到這里的每一點東西，我才會感到舒服，即使有一點不快，那也是我們自己的，這種感覺真的是很幸福。但是，我對電影的將來總體比較悲觀，中國電影的管理機構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，像如何應對美國電影的沖擊，法國、英國、德國、意大利、韓國都拿出了應對的辦法，許多國家和地區(qū)都把電影看作是宣傳本土文化的工具，由電影局出面幫助導演拉資金，臺灣也是如此，他們的電影人在三大國際電影節(jié)上獲獎，導演可以拿到一二百萬臺幣的獎金，我希望我們的政府也能夠拿出相應的措施來扶植國產(chǎn)電影。在某些人眼中，導演基本上都是壞人，有時候，我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小偷�！�

　　「中國人對我的電影肯定更有感覺」

　　張元終于回歸「主流」，這對于一直處于下滑狀態(tài)的中國電影，畢竟是一件好事，事實上，他也的確交出了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，《過年回家》讓張元登上了又一座頂峰，這部影片反映的是，兩個破碎家庭重組之后，因為家庭瑣事，分別來自父系與母系的兩姐妹陶蘭、于小琴發(fā)生激烈爭吵，結果陶蘭失手殺死了于小琴。17年后，陶蘭出獄，在大年三十回家過年，她面臨的是親人是否為此寬容�！哆^年回家》是反映中國司法進步，注重人間溫情的影片，在意大利威尼斯電影節(jié)上，放映結束后，整個劇場響起了長達10多分鐘的掌聲，評委們也感動地流著淚，起立向導演和攝制組成員致敬。英國評委喬納森說：「電影最后動情的30分鐘可以成為現(xiàn)代電影的經(jīng)典，具有強烈的雕塑感，導演把握有度，張弛控制極其準確。」

　　對于在國際電影舞臺上頻頻獲獎，張元的反應是：「我覺得不需要別人的認可，我總覺得我的電影更應該在中國放映。中國人對我的電影肯定更有感覺，我最相信這一點。我本人對社會有時并不想承諾什么，不想說什么，可是在拍電影時如果沒有責任感便不知道怎么拍�！拐�是因為這種感情上的驅動，張元電影在紀錄片方面也有了可喜的開拓，像《釘子戶》、《瘋狂英語》、《金星小姐》都是土生土長的中國「語匯」，只有中國觀眾的共鳴，才是最具慧眼的。

　　近日里，日本又新成立了一個國際電影節(jié)，《過年回家》作為世界經(jīng)典影片將在電影節(jié)上映，為了商談此片在日公開發(fā)行的事宜，張元將同影片主演李冰冰一起，東渡日本，這或許是新世紀他在國際電影舞臺上的第一次亮相。

　　摘自《新民周刊》2000.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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