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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老胡同32號--童年雜記

  文/朱燕

 

  在慶祝北大百年華誕后不久,收到出版社送來的一本文集,其中有父親朱光潛先生寫的「慈惠殿三號--北平雜記之一」。慈惠殿是抗戰(zhàn)前父親居住的地方。而抗戰(zhàn)勝利后的家就在中老胡同了。中老胡同地處沙灘,站在胡同口可以看到北大紅樓。其中32號在1952年院系調(diào)整前是北大的教授宿舍。一對小石獅守在高臺階門坎的兩側(cè),門洞的左側(cè)是收發(fā)室、公用電話房。從大門進去基本上是一個四排宿舍的格局,院中有院,錯落有致住著二十多戶人家。

  抗戰(zhàn)勝利后父親先期回到北大。1947年春天媽媽帶著我和妹妹也來到北京,就住在宿舍大院內(nèi)6號。它處于院子的最后一排。左右分別與俞大縝、周蘇生為鄰。前面是個四合院,我家正對它的北房是孫承鍔家,與其相連的東耳房是王岷源家,東西廂房分別是賀麟與袁翰青家。我們的后窗外是一條很窄的小胡同。門前有棵老榆樹,樹干要幾個小孩伸開雙臂才能合圍,樹分兩叉,伸展開會長得高過屋頂。相傳這里曾是清朝一對王妃的家,也有人說就是珍妃和瑾妃。姐妹入宮后家人在靠近景山的地方買下房子,種了老榆樹,它的兩個分枝正是這對姐妹花的象徵。當她們想家時可以站在景山上遙望大樹,寄托對父母的思念。我想這大約是好心人的杜撰吧,妃子們哪兒能隨意邁出皇宮登上景山呢!夏天我們在榆樹下乘涼,周圍種些波斯菊、指甲花之類很易成活的草花。間或我也種幾棵老玉米、西紅柿但都很少有收獲。倒是爬上榆樹的絲瓜藤在秋天會掛上幾個長長的絲瓜。

  父親除教書外還主編出版「文學(xué)雜志」,與現(xiàn)在不同的是書的底頁上寫著主編朱光潛,而編輯部的地址就是中老胡同32號內(nèi)6號。除父親及常風外還有幾位不常露面的編輯,一本雜志幾個人就辦了,他們自己約稿、審稿、寫稿和編輯,刊登過不少不同政治傾向文人的作品。它是抗戰(zhàn)前「文學(xué)雜志」的復(fù)刊。復(fù)刊一兩年后就停辦了,可能與局勢有關(guān)吧,但其辦事效率是很高的。當然其規(guī)模也比現(xiàn)在的期刊小得多。

  晚飯后家中客廳常是高朋滿座,同院的沈從文、賀麟、馮至、陳占元及住東齋的常風等是?。他們談文學(xué),詩歌很熱鬧。父親也常應(yīng)朋友之約出外應(yīng)酬。他喜歡喝點酒,曾自豪地說過,一次三個人喝過兩罐紹興酒,不過母親跟著補充了一句:醉得讓人抬了回來。

  妹妹小時身體不好,常在院子里曬太陽。父親空閑時就坐在門前臺階上拿著書給我們講聊齋,古詩,也讓我們背一些唐詩,高興時也會抑揚頓挫地吟詩。吟詩是一種介乎于唱歌和朗誦之間,沒有一定曲調(diào)一定成規(guī)的即興表演,一種情感的抒發(fā)。當時也只有老夫子才會搖頭晃腦的吟誦詩詞,如今已經(jīng)絕跡了吧!家中晚上的「文學(xué)沙龍」及父親并不生動的照本宣科的說書是我文化的啟蒙教育。小學(xué)快畢業(yè)時家長們請了一位老師在紅樓為我和賀麟的女兒賀美英教國語。記得那本國語書中有繁星、荒蕪的花園等很多很好的詩歌、散文。其中《風雪中的北平》因我有親身的感受而倍感其生動和準確。這次是繼父親啟蒙教育后的一次提高吧!

  窗后小胡同夜里不時會傳來「半空兒多給」、「硬面餑餑」……的小販叫賣聲,對我有很大的誘惑力。常常打開后窗要母親買些半空兒吃。這是一種炒花生,大約是好花生淘汰下來的。外殼很薄多是破的,花生米又小又少,殼內(nèi)真是半空的。但炒得很香很脆,比起大花生既便宜又好吃。心里美蘿卜是北京冬天的一絕,走街串巷的小販中,要屬一個名叫「二和」的蘿卜最好。只要聽到他「蘿卜賽過梨」的吆喝,孩子們便爭著往外跑。挑好蘿卜后,只見他左手托著蘿卜,右手拿刀先旋去頂蓋,嚓嚓幾下,把蘿卜皮切成一圈豎條,但不與底分開,再在心兒上井字型地切上幾刀也不與底分開,蘿卜就象花似的張開了,外面是一圈翠綠的皮,中間是紅色的花心。不要說吃著清涼甜脆,看著就很喜歡。父親叫它土人參。老人們還說,冬天室內(nèi)升了火爐,吃蘿卜防煤氣呢!那時的北京冬天水果很少,它就成了我們最常吃的物美價廉的水果了。

 

  進大門向右拐是一塊小場地。南頭有一棵高大的槐樹,北端有假山藤蘿。春天爬上假山一串串紫藤花香得發(fā)甜。摘下一串和面粉攪成糊狀,攤成餅清香可口。夏天在場院里打球玩耍后進入紫藤的濃蔭下,暑氣頓消。1948年冬北京被圍城后,學(xué)校停了課。家家玻璃窗上貼上了白條,家長們不放我們外出,戰(zhàn)爭和拘禁都改變不了孩子們的天性,為了怕打仗斷水,學(xué)校在紫藤花架旁裝了壓水機。我們就用它把小空場澆成冰場。穿著父母從東華門地攤上買來的舊冰鞋溜冰玩。長大后才知道,那是很艱難的日月。大人們面臨著走與留的決擇。國共雙方都在為爭奪教授們忙碌。最后,我熟悉的人家都沒走,留下來迎接新中國的成立。

  解放后不久開展了知識分子改造運動,開始了對父親的批判。我雖然還小,也感受到家中緊張沉重的氣氛。一次我找到了學(xué)校的負責人,問問我可以做些什么。他們要我劃清界線,關(guān)心父親的情緒反應(yīng),幫助他好好改造。我雖未能做什么,但從此背上了沉重的包袱,告別了無憂無慮的童年。

  1953年我們隨北大遷到西郊,四十多年來32號院幾易其主,現(xiàn)在是北京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公司的一部分。公司大門開向沙灘后街,后圍墻上原32號大門的位置依稀可辨。在宏偉氣派的大樓,參天的白楊和滿院的鮮花綠草中已找不到原32號院的蹤跡,只有小廣場南端的大槐樹作為古樹保留了不來,依然是枝繁葉茂,生機勃勃,望著它不覺心中釋然,對中老胡同32號之所以難以忘懷的,不正是它給予我傳統(tǒng)文化的薰陶和北大博采群家,開明進取的精神嗎?

  摘自《北京紀事》2001年第4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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