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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生死北大

文/阿憶

我們那片園子里出來的人,智慧而脆弱,一點點呼喚可以使他飛揚,一點點漠視便可以瓦解他的生命。

矮墻邊遞來的花朵

上中學(xué)時,我們常去北大玩耍。有一次,途經(jīng)燕南園一段殘垣斷壁,看見一位十分矮小的老人,隔著那段殘破的矮墻,遞過一枝盛開的花朵。

同學(xué)們一定是被老人家浪漫的舉動嚇壞了,便加快腳步,慌張地跑掉了。我只好一個人走上前,雙手接過小花。我看見老人在努力地沖我微笑。

直到考上北大,我才知道,老人家竟是美學(xué)大師朱光潛。但我無論如何無法接受,那位著有鴻篇巨制的朱光潛,身高卻只有150厘米。

那些年的中午,每逢我從圖書館抄近路回宿舍,總會看到朱先生獨自靜坐在青石板上,目光中充滿童真,凝望著來來往往的后生。 大三的時候,我從燕南園獨自穿行,途經(jīng)那段殘垣,先生又一次隔著矮墻,送過一枝小花。

朱先生病故時,是89歲。聽聞先生乘鶴西去,我驅(qū)車回家,把那部夾著兩朵小干花的《西方美學(xué)史》點燃,心中默念著--

先生之風,山高水長。

沒有完成的夙愿

大三的時候,我對中文系厭倦到了極點,鬧著要轉(zhuǎn)到法律系。正是這時,我們開了一門新課,是《民間文學(xué)》。可以料想,我對此類課程該是多么厭煩。

開課大約4周之后,我才勉強聽了一堂課,原因是聽說授課教師是屈玉德,她是金開誠先生的太太。當年"金開誠"是一個閃閃發(fā)光的名字,他不光是語言學(xué)家,而且是社會活動家。他的太太該是什么樣子呢?

聽說金先生娶屈教授時,屈教授是北大第一美女。但眼前的屈教授,已被疾病改變成另外的模樣。在殘酷的政治迫害中,屈教授患了咽癌。她竟用鼻音發(fā)聲的方式,為刻薄的學(xué)生們講了十幾年課。

記得1985年隆冬一個極為寒冷的早晨,天刮著凜冽的北風,本來就不樂意忍受屈教授難聽的鼻音的同學(xué),這下就更不愿意離開被窩,去教室上課。那一天,能容納百人的教室里只稀疏坐著7名學(xué)生。屈教授望著窗外的風,低聲說:"有7個人,我也會來上課。即使只有1人,我也會來。不過,如果1個人也沒有,我就不會來了。"

當時,我們在座的7個人都很難過,課后講給沒來的同學(xué)聽,大家都后悔了。

1989年4月15日,屈教授咽癌擴散,與胡耀邦總書記同一天病逝。

北大三大詩人

考進北大的時候,中文系的駱一禾和法律系的查海生剛好畢業(yè)。駱一禾分到《十月》雜志社,查海生分到中國政法大學(xué)。

那時,駱一禾、查海生、西川,并稱"北大三大詩人"。

駱一禾的詩我沒有一首喜歡,但我仍然著迷地想知道他的事情。后來,中文系有一個叫"張芙"的女孩做了駱一禾的女朋友,我便格外注意張芙,想知道喜歡這樣女孩的男人該是什么樣子。

1989年5月,我終于在天安門廣場見到駱一禾。我沒想到的是,我見他第一面,也是最后一面。駱一禾由于腦溢血突發(fā),癱倒在張芙懷里。駱一禾搶救過來后成了植物人。不出1個月,衰竭而死,年僅26歲。

見到查海生是什么時候,我記不起來了,只記得他是極其普通的一個人。在被金錢突然攪亂的歲月里,他的詩一直被人傳誦著,比如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開》。

查海生是典型的窮人的孩子,他有敏感的心和脆弱的神經(jīng)。最后一次見到他,是在中國政法大學(xué)講師宿舍。他在墻上掛了塊幾近破碎的灰布,聲稱是太陽。憑直覺說,此時的查海生已出現(xiàn)嚴重的精神障礙,他完全置身于幻象之中。

1989年3月,查海生在山海關(guān)臥軌,撒手人寰。

查海生就是海子。

他會一直活著

1985年秋天,凡是中文系老生,大概都知道有個東北來的新生,名叫"儲福軍"。原因是他真真切切,不恥下問,毫無北大學(xué)生那種與生俱來的狷傲。無數(shù)次,我被他在水房里、廁所中、樓道間問個不停。后來,他得知我在法律系聽課,就連那么的事,他也想知道,而且常常在大熱天里,鉆進我的蚊帳。

他樂于助人,也像他酷愛提問一樣,很是知名。

后來,我常在校園傳抄的詩集中看到"戈麥"的名字。戈麥的詩,寫得很多,意象當然先進,但坦率地說,沒有一首我喜歡。我只是十分欽佩那些不斷寫詩的人。

我沒有想到,戈麥就是儲福軍。我很難相信,一個熱情澎湃而樂于助人的人,在詩的領(lǐng)域里,竟是百斷愁腸。

我辭掉公職后,有相當長一段時間,賦閑在家,時;乇贝笞。有一次正在喝茶,儲福軍聞聲進來,高聲通報一位同學(xué)病故,由他召集追悼會。這個時候,儲福軍也已畢業(yè),但和許多北大學(xué)子一樣,喜歡時;匦?纯础R荒旰,我在另一間宿舍喝茶,儲福軍又闖了進來,高聲報告另一位同學(xué)在成都與歹徒搏斗,遇刺身亡。他要召集大家,再開一次追悼會。 整整一年后,我正在家中寫《青春的敵人》,我們班的詩人王清平打來電話,說戈麥投水自盡了,問我參加不參加追悼會。我猶豫了一下,最終沒有去。

如果我不親眼見到他進火葬場,感覺上,他會一直活著。

惟一沒有買車的人

北大經(jīng)濟學(xué)院在我上學(xué)時,只是經(jīng)濟系。當時的經(jīng)濟管理專業(yè)有一個大名鼎鼎的活躍分子,名叫"葛維列"。

我和他認識,是在校團委。畢業(yè)后,我自告奮勇,去了經(jīng)濟前線,在殘疾人占54%的北京三露廠當廠長助理;他卻四平八穩(wěn),留在社團部,當了專職部長。

90年代一過,我決計離開商海,回到文化圈兒施展拳腳,葛維列卻恰好離開團委,去美國讀MBA,回國后投入商潮,創(chuàng)辦了"中帝公司"。

我們再次會合是因為我在北京電臺主持《京華人物訪談》直播,急需訪談對象,而葛維列恰好因為把美國硅谷一種高妙的股市仿真培訓(xùn)模式原封不動挪到中國,一下子成了各報頭版的新聞人物。

直播結(jié)束后,葛維列請客,大家議論紛紛,涉及北京電臺下午4點到6點的時間為什么空著沒節(jié)目,而這個時段,正是股市收盤的當兒。葛維列決定投巨資,開發(fā)這個空白時段,于是有了今天京津股民每日必聽的《今日財經(jīng)》。

90年代過后,北大團委的主要官員大多辭職經(jīng)商,而且很快都成了叱咤風云的巨商。我在《人生熱線》時,曾專門為他們做了一星期的熱線特別直播,即《儒商夜談》,葛維列是所謂"北大儒商"中重要一例。

《讀者》雜志轉(zhuǎn)摘了這篇文章,要我給每位儒商的講話起個題目。我給葛維列的那篇采訪起名為《懷揣夢想》。

但實際上,此時的葛維列,已負債6000萬,中華帝國公司被迫放棄《今日財經(jīng)》的經(jīng)營權(quán)。

1996年深冬,甘肅把《讀者》雜志寄到專家公寓,正當我重看葛維列的《懷揣夢想》時,同學(xué)惶惶地打來電話,告知葛維列已在北京官園賓館吞吃安眠藥自殺。

我相信,在所有北大出來的巨富中,葛維列頭腦中涉及奢華的意識最少,他的全部想法只是干成幾樁大事,他是這些人里惟一一位沒有購買私人汽車的人。

這個時代少有的女孩子

過去,從學(xué)五食堂北側(cè)向西,有一條通向貨運場的小路。每年新生入學(xué),行李就從這條小路,用三輪車,拉到本科生宿舍。奇怪的是,我入學(xué)那年,沒有接站老生。于是,我就像老生一樣,在一連幾天的細雨中,一趟一趟為同班新生拉著行李。新生們總是遠遠跟著,只有一個胖女孩,在車后奮力助推。她就是我們班的舒春兒。

老實說,這個班讓我失望透了。大家都很沉悶,毫無集體意識。能讓我喜歡的只有少數(shù)幾個,舒春兒就是其中一位。

幾天后,我拿著自己的相機和膠卷,帶著大家去西校門拍入學(xué)照。大家依然三三兩兩,彼此離得很遠。舒春兒跑到我身邊問:"你是不是很傷心?沒有關(guān)系,讓我來改造他們!"說完,扭搭扭搭地跑遠了。

四年級時,我們班的確成了彼此溫暖的集體。不夸張地說,舒春兒功不可沒。

舒春兒是這個時代少有的那種女孩子。她不大專心學(xué)業(yè),倒十分精于烹飪,做菜又香又快。我們班53個兄弟姐妹,都吃過她的佳肴。后來,她與物理系高年級學(xué)生談戀愛,畢業(yè)后就勢嫁給了他。他被我們班男生戲稱為"舒妹夫"。

90年代過后,舒妹夫跳入商海,加盟Price Water-house,為美國經(jīng)理提包,爾后步步提升。日子因為富裕開始顛沛流離。先是舒妹夫赴香港長訓(xùn),舒春兒在北京守身。后是舒妹夫調(diào)往新加坡,接舒春兒同住,雙雙換了綠卡。

但僅僅1年,舒春兒郁郁寡歡、充滿心事地只身回到北京。

像從前一樣,她盼望的還是同學(xué)們能時常聚會。不同的是,她的這種愛好比以前更加熾熱。好像好多話都窩在心里,希望通過同學(xué)親情來沖淡它。遺憾的是,老同學(xué)們都已過了30歲,正是事業(yè)上拼命的季節(jié),沒人抽得出時間來陪她。

石景山有個拜佛的好去處。舒春兒便強烈要求我載著他們同去。除了朝泥尊土偶行跪拜大禮之外,舒春兒還花了重金,請守佛人指點,主要是點撥家庭秘笈。出來時,舒春兒沉默不語,一臉嚴肅。 不久,舒春兒返回新加坡,去找舒妹夫。舒妹夫恰在內(nèi)地出差,讓舒春兒撲了空。

1997年3月,新加坡警察發(fā)現(xiàn)舒春兒在賓館里懸梁自盡。此時,舒妹夫仍在福建辦事。舒春兒舉目無親,死的時候,一定是孤獨極了。

突然接到喪訊電話的時候,我正準備從家里回中央電視臺,不知緣何平添一股怒火,我便開著吉普車,在燈火輝煌的長安街上狂馳,淚水不斷打在方向盤上。我敢肯定,如果我們抽出哪怕一點點時間,給她一點點關(guān)愛,舒春兒絕不會死!

她曾奮力助我,她曾主動跳舞,她曾在爐火邊忙前跑后,常常是同學(xué)們都已酒足飯飽,她還沒有上桌兒……

(摘自《深圳青年》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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